第十九章 转？转！
黄昏将来，橘赤色的晚霞裹挟着落日，驰骋山河万里，天地间浪漫又绚烂。
可程复冬此时并无闲适的心情去欣赏眼前的美景，连轴转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连脚下的胶皮地板都不真实到像是打开了异世界的大门，崎岖到遥不可及。
是的，连轴转，物理意义上的。
或许已经转了几百个圈，或许是几千个，又或许是更多。就连程复冬本人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今天课前裴临安发过来的训练计划上写着，今天练点翻。
从放下书包踏入小教室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被按了加速键。
粉刷过的白墙，铺满胶皮的木地板，泛着银色光泽的金属把杆……飞也般从眼前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看不太清。
程复冬转圈的速度并不快，只是从开始后就未曾被叫过暂停，随圈数一同叠加起来的眩晕感找上门来，连留头甩头的节奏都被全部打乱。
裴临安撑着胳膊坐上把杆，偏着脑袋盯着程复冬脚下逐渐失控的圆圈看，漆黑透亮的双眸平静到显不出多余的情绪来，紧闭的双唇却始终不肯出声制止。
咚。
几秒后，意料之中的一声闷响夹杂在程复冬逐渐加粗的呼吸声中，紧接着就是唇齿间四处逃逸的呻吟。
“呜……好疼。”
程复冬在留头甩头失去控制的片刻后，便因重心不稳失去平衡而摔倒在地，身体随着不受控制的惯性猛地砸在地面，没有半点缓冲，连膝盖周围都磕破了皮。
双手撑在地面一瘸一拐地爬起，少女弯腰揉着膝盖，却抬头望向窗侧男人的眼睛。
有些泛红的眼眶和带着祈求之意的目光并未换来裁决者的半分怜悯，裴临安连手指都未曾移动分毫，只是张口吐出两个音节，声音不大却言重九鼎。
“继续。”
左脚尖向前，右脚脚尖微向后撤点至地面，双手呈立圆状侧身摆好。准备妥当后，右脚朝行进方向上步后接小跳步翻转起来。
程复冬如小陀螺一般，又开始了新一轮不知疲倦的旋转。
只是这陀螺很快就再次败下阵来，先是失去控制地满教室乱蹿，紧接着是歪七扭八失去平衡的翻转，再然后就是，重演几分钟前出现的画面。
程复冬又一次被自己在一连串点翻中，转至摔倒在地面。
眼前天旋地转到视线中都浮现出重影，与之一同涌出的还有冲上嗓子眼的生理性恶心。程复冬迅速撑起身子跪伏在地面，手指紧紧扣着地面的胶皮，却最终只是伸着脖子干呕起来。
裴临安跳下把杆走到少女的身后，抬手轻拍在她劲瘦的脊骨上，行为像是安抚，言语间却不肯退让半分。
“缓一下，一会儿起来继续。”
“注意留头甩头的要点，一拍到位，动作别走样了。”
程复冬没有抬头，也不愿反驳，只是嘴里不时嘟囔着自说自话，像睡梦中无意识说出的呓语，没有半分怨言，却不可避免地染上委屈。
“好晕啊……我明明一直都很努力地盯着一个点看，但圈数累积起来眼睛就总会不受控制地到处乱飘……”
“所以紧接着就会失控。”
男人恰到好处地插嘴，顺理成章地接住了程复冬未曾说完的后半句话。
教室再一次陷入诡异的沉默里，只有男人落在头顶的目光传来被注视的异样感，才昭示出此刻时间并未静止的事实。
良久后，还是裴临安率先张口打破沉默，略被拖长的尾音里卷着无奈，随着气息轻敲在程复冬些微泛白的耳廓。
其实在课堂上，男人很少会轻言细语地和她讲话，在程复冬的记忆里，往往是不着痕迹的讽刺更多。
今天的裴临安温和到反常，可被眩晕感反复折磨的少女却并未注意到此。于是就在十四岁那年初秋某天晚功的课堂上，和裴老师为数不多外露的温柔擦肩而过。
“很晕吧。”
“可是程复冬，就是因为会晕，旋转才需要反复去练啊。”
是啊，就是因为会晕，才需要反复练习将不适转为习惯，将难以完成的旋转打磨到最好。
这个道理在程复冬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像那些曾经反复提笔找不到思路的数学题，也在日复一日的刻意练习中变得游刃有余。
和眩晕对抗并和解的过程，本就是每一个舞者必须要经历的磨难，程复冬对此，没有半句怨言。
休息好后再一次站起来，裴临安从包里翻出一卷网格双面胶，以程复冬为中心贴出了一个边长约50cm的正方形框来。
“速度不用太快，注意留头甩头的节奏。”
“十五个点翻连起来做，尽量留在框里。”
少女立足于方框的中央，抡圆胳膊再次旋转起来，左右不过一分钟时间，待程复冬重新找回双脚踩实地面的感觉，却发现自己早已离方框相距甚远。
程复冬搅着手指低头试图逃避，却被裴临安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弯绕心思。
“躲什么呢？”
“说得好像低头就能躲掉了一样，逃避不能解决问题的。”
“抬头，自己看看原地的点翻你转到哪里去了？还没到练串翻的时候，你着什么急？”
程复冬硬着头皮用目光丈量着自己和方框的距离，嘴唇动了动，却尴尬到没能成功发出任何声音。
这何止是跳出方框的问题，再多转几个圆圈，就可以顺着门缝直接挤去教室外面。
用裴临安一贯的话术来讲，或许可以形容为，她可以直接化身成螺旋桨，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就能够翻转着跳去世界的各个角落。
程复冬脸颊由白变红，像烹饪中的对虾。好在裴临安没能放任这个局面持续太久，适时张口解了围。
“过来。”
裴临安抬起右手打直伸在空中，示意程复冬将头顶贴在他的手心。
“头顶不要离开我的手，就在这个平面里转，速度不用太快，注意动作，尽可能连贯起来。”
“噢。”
程复冬干巴巴应了一声，侧过身子将脑袋抵在老师的掌心，抻开双臂就欲再次翻转，却被裴临安扬起的左手一巴掌拍在腰侧。
“大腰立起来，提胯别忘了，动作都不标准就准备翻？难怪你要和方框转出一个马里亚纳海沟的距离。”
程复冬脚尖点地翻转起来，却被裴临安不时伸手打断，好不容易平复的眩晕和恶性再次席卷上来。
啪。
“转的时候提旁腰！你往下泄干什么。”
啪。
“别晃，胸腰再挑，脊柱伸直往上拎，再往上走，不够！”
啪。
“头老乱动什么？头顶尖对正前方，没有起伏，你少给我到处乱飘！”
……
程复冬本不晕车，却在此刻体验到了那种五脏六腑都被拉扯出来的眩晕感。肠胃在天旋地转中被拉扯住经脉，似有一团无名邪火顺着胃部灼烧上来。
空气中里好像掺杂了某种浑浊的成分，正在渐渐凝固，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终于，在程复冬张开嘴巴汲取空气时，嗓中的邪火和空气中的杂质交融在一起，顷刻间便被点燃。
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捂着嘴巴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向隔间的厕所，撑着墙壁蹲在地上，胃部翻涌，将晚上本就没吃多少的食物尽数吐出。
嗓子干涸得有些发痛，连眼前都阵阵发黑闪出重影，身子摊在墙上更是提不起力气站起来。
裴临安仍旧站在原处，右脚向前微微试探迈出了一小步，却最终没动。只是轻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握着手机的手指却紧了又紧。
待程复冬收拾完毕重新走到教室中央时，裴临安已经端来了盛着半壶温水的水杯。手指虚点在空中随意指了个方向，示意程复冬靠边休息。
“我做示范，你看好了。”
男人走到教室中央立正起范，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点翻接串翻一连串和教学视频如出一辙的漂亮示范，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程复冬的眼前。
程复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知到，自己虽然走了专业，却离跨入舞蹈内行真正的门槛，仍存在不短的距离。
那天晚上，程复冬再裴临安示范结束后又被要求转了几百个圈，连躺在床上闭上眼都有一种坐过山车般的感觉追在身后。
但总有收获值得庆祝，她终于在晚功结束前，能够在方框里连续做出近十个质感速度都说得过去的点翻来。
第二天早晨的上学路上，程复冬坐在公交车后排的座位上，盯着手背上因昨晚疯狂练转而甩出的痧点愣了一瞬。
翻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想要从微信对话框里发给裴临安诉苦，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良久，却只是上划清楚界面，熄屏将手机塞回了书包的夹层。
程复冬最终什么都没说，或许她现在所经历的，都只是裴临安曾单枪匹马对抗过的冰山一角，是每一个舞者都曾承受过的过去。
她程复冬啊，还要继续走很远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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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关于裴临安少年时代的朝鲜舞剧目《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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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期待着的九月终于来了，很感谢能与你们在初秋相逢。
祝大家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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