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体能
“第几组了？”
程复冬已经有些模糊的意识，随着门口传来的遥远声线飘回到教室里，被汗水模糊的双眼微眯着瞥向身后，却依稀只能看到一个灰成一团的影子。
她有些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深吸几口气后才将舌尖抵在牙齿上，哑着嗓子开口回答。
“第……三组。”
对于此时早已精疲力尽的程复冬来说，身体任何些微的移动，都会带来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
伴随着回答时的声带振动，小腹本就酸胀的肌肉群丝毫不懂体谅般再次颤抖起来。
从头到脚早已是强弩之末，组合在一起勉强支撑着悬空的身体，颤巍巍像是下一秒就会将整具身体砸落在地板上。
可从远处慢悠悠踱步走来的男人并不在意。或者说，在意到少女早已所剩无几的体力，却并不打算在此刻叫下暂停。
裴临安好看的眉眼蹙在了一起，很显然，他对于少女给出的回答和此时的身体状态，都很不满意。
果然下一秒，淡粉色的唇角轻轻一扬，带着冷然讥俏的笑意。程复冬看不太清，却听得出男人不显波澜声线里，愈滚愈烈的怒意。
“怎么，大小姐一天天养尊处优惯了，平板支撑才第三组就撑不住了？”
如果可以忽略半小时前那一些列繁复的体能训练，那么只是平板支撑五组确实不算多么困难的任务。程复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挂在睫毛上的汗珠甩落在地面。
可裴临安此时却刻意忽略了那些，仿佛刚刚在教室内疾言厉色逼着程复冬做卷腹、背肌、开合跳等素质训练的人不是他，却另有其人一般。
程复冬憋了口气，红着眼眶扭过头去看站在身侧的人，却在看见对方脸色的瞬间，识趣地闭上了正欲解释的嘴。原本塌陷的腰部又被吊着一口气向上抬了几分。
可少女小心翼翼地讨好没能换来男人的半点垂怜，她的裴老师，甚至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沙袋，轻放在了已然不堪重负的脊背上。
腰部毫不意外地又向下坠了一小截，程复冬拼命咬紧牙关，才将身体勉勉强强维持在了现在的位置。
倒计时结束的闹铃声突兀地响起，程复冬松了一口气，好险，总算是撑过来了。身体正欲软下去，却被裴临安近乎残忍的命令，再一次不留情面地推回地狱。
“第三组平板支撑，从现在开始，时间重记。”
现在。时间。重记。
程复冬有些艰难地试图提炼和理解老师命令里的关键词，从未如此般希望自己是个文盲。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绝佳的阅读理解能力使得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糟糕。
刚刚的第三组所做的全部努力，在顷刻间被贴上了无用功的标签，那些苦苦咬牙坚持的每一秒，在此时此刻，全部归零。
这意味着，她要在先前已经很疲惫耗了一组的情况下，靠着精疲力尽的体力，负重从头来过。
她做不到的，残存的体力根本没可能支撑她完成剩余的训练。程复冬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突破极限的训练，她做不到。
向死而生，一个在耳畔被反复重演了无数遍的道理，终于在走舞蹈专业后，从纸张飘到了现实生活中。
裴临安用一次次实践告诉她，只有鼓起勇气跃出局限，才能在跌跌撞撞艰难前行时，获得以进步为名的涅槃。
其实她从来都知道，软度也好，体能也好，是需要不断突破身体的极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雕细琢的打磨，不可懈怠半分。
听起来很残忍，可事实就是，所有艺术，都是练出来的。
作为学生，她能做的，只有尽全力配合裴临安的教学安排，将身体的掌控权全盘交付给老师。
可面对裴临安布置的不知能否完成的任务，还是忍不住鼻头泛酸，委屈得要命。
在体能课上积攒了一整晚的泪水，终究还是顺着眼尾跌落，轻划过脸颊，晕染在地板上的一小滩汗渍里。
偏裴临安不愿意放过她，薄唇轻启，吐出的仍旧是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像脱鞘的利刃，反复刺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对不起大小姐，忘了你没什么自理能力。”
“都怪我最近一直盯着你的软度，没怎么强调体能。”
“给了你钻空子的机会，是我的错。”
脚尖不留情面地轻靠上愈发贴近地面的腰腹，小腿发力将腹部抬高至与肩背平齐。却在程复冬近乎贪婪想要获取这份外力的前一刻，迅速抽离。
“别塌腰，用力，把核心收紧了。”
“注意你的发力点，把手臂受到的力往肩膀上分担。”
“平板支撑怎么做不知道？需不需要我从走路开始重新教你？”
……
程复冬全程紧闭双眼苦苦坚持着，紧咬的牙齿却依然没能阻止四处逃逸的呻吟。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了，从手臂到腰腹再到小腿，没有一处不在颤抖。
额前的碎发湿答答贴在鬓角，强撑在地板上姿势早已不堪入目的少女被身侧的男人逼着一次次收紧核心，勉强维持在一条直线上的腰臀几秒内再次塌陷，又颤巍巍艰难抬起，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像没有尽头。
程复冬累的满脸通红，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汗水如雨水般从身体各个部位渗出，浸湿了体操服的两面，积聚在练功房的地板，蛰得睁不开眼。
程复冬不知道自己怎么撑过的第二轮，课后回想起来，却只能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突兀响彻教室的闹铃，烂泥般瞬间跌落在地面的身体，和因为冲击，而磕得发红的膝盖。
“起来吧，之前让你想剧目想得怎么样了？过来坐，跟我聊聊你的想法。”
裴临安随意盘腿坐在地上，斜睨了一眼正侧躺着偏头看他的女孩，程复冬没动，张着嘴巴大口呼吸着，飘向男人的眼神中满是不解，并试图通过视线的交汇完成沟通目的。
不是说五组全部做完才能休息吗？这是，第三组刚做完就提前结束了？
裴临安迅速从目光中提取出有效的问询，本着不让任何一句话掉在地上的原则，没什么脾气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噢，没事，看你累得不行，先过来休息一下，说完再做。”
“对你的体能我很不满意，所以，别想得太美。”
“先过来坐，谈话结束，刚刚的五组平板支撑全部重来。”
在长达数月的形成过程中，程复冬早已摸清楚裴临安说一不二的性格。他做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因此，她只是抬手抹了抹眼泪，安安静静地撑起身子走到摆好的垫子上坐下，双手接过男人递来的水杯，轻抿一口还冒着热气的温水。
“上次说的剧目，想得怎么样了？”
“明年国赛上要跳什么？”
程复冬抱着腿，低头盯着不知因练习多少剧目而磨亮的胶皮地板出神，沉默良久才小声呢喃道：“长绸扇……”
“嗯？你还挺喜欢它。”
“可以，我批准了。”
“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想法，不告诉我给你两周时间，就想出来这……”
“不是的。”
裴临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朋友呛声打断，男人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偏过身子将视线尽数铺洒在小孩身上，轻佻下巴示意她继续向下讲。
“我……想跳古典舞。”
“不行。”
干脆利落却意料之外的拒绝。
程复冬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带着狐疑的态度，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
“什么？”
“没听清楚？那我再说一遍。”
“我说，跳古典舞，不行。”
“不是，你干什么啊裴临安！你神经病吗！！”
近乎在被拒绝的同一时间，程复冬就半是震惊半是难过地喊出声来，一时间连敬称都忘了。
泪水也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滑落，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连拭去泪珠的力气都被抽离。
“不是你说的让我自己选吗！我选了你干嘛又不同意！”
“不同意你早说啊，何必装腔作势摆出一副仁慈的嘴脸，虚情假意骗我做什么！”
裴临安本来还冷着脸听，只是眉眼间愈蹙愈紧的距离昭示出正在被极速消耗的耐心，见程复冬越说越离谱，还是没忍住出声呵斥打断。
“程复冬，注意你的言辞！”
“好端端你发什么神经，能不能静下来听我把话讲完。”
“我发神经？我怎么就……”
程复冬像受了极大的委屈那般，边哭边急着反驳，此时的她早已听不进去裴临安在身侧好言好语的解释，只想通过撒泼胡闹来为自己争取利益，像小时候在程行舟面前哭着要买玩具那样。
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哭闹并不能带给她想要的任何东西，特别是在裴临安这里。裴老师对于这种类似道德绑架的行为，从来都不会惯着。
果然下一秒，肩胛骨就被男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捏住，骨骼碰撞在一起，磨得生疼，程复冬忍不住痛呼出声，撑起身子跟着男人的力量移动，竟这般被提住站了起来。
“疼……你松开我。”
“闹够了没有。”
“好好和你讲话从来听不进去，每次都要拱火，非要人翻脸才能安静下来。”
“如你所愿。”
裴临安声音极冷，整个教室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平板支撑准备。”
“不想坐就给我趴好了，没有时间，我什么时候说完，你什么时候起来。”
程复冬被教室极低的气压吓回了几分理智，俯身趴下再次回到最初的姿势，腹部的肌肉再次被迫收紧，没几秒时间，酸胀的痛感就再次席卷而来。
偏裴临安跟没事人一样，见小朋友苦苦支撑的姿态也不做声，只是不时抬手调整起发力点来。
万幸的是，这次没有用沙袋。
“我现在说，你听好了。”
“不让你跳古典舞的原因，是因为国赛青少年b组里每年都有很多人跳古典舞。和你一起比赛的同学辛辛苦苦练了那么多年，你堪堪走了半年专业，凭什么要让你脱颖而出？”
“程复冬，你先拎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跳古典舞，就你那还没系统练过的身韵，一塌糊涂的软度，你赢得了吗？”
“用力！核心收紧往上抬！软趴趴像什么样子。”
裴临安边说边伸手打在发力错误或动作不标准的地方，程复冬却只能认命地纠正动作。男人先前的一番话令程复冬后悔不迭，如果刚刚没有莫名其妙发神经，现在也不需要在此刻苦苦撑在地板上，被肌肉的疲惫感反复折磨。
“你说用长绸扇，我没说不同意。但是跳古典舞，你练不出来那个味道，跳不精彩，那就是不行。”
程复冬累到裴临安的要求都做不到了，浑身上下似乎只剩眼睛还有力气，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滑落，接二连三地滴落在地板上，一声一声，在教室内清晰可闻。
“撑不住就下来，要死倔就随你。”
程复冬脱力躺倒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却连呼吸都乱了节奏，残余的力气似乎只够哭。
直到被男人浸过温水又拧干的毛巾轻轻盖住眼睛，才些微找回几分力气，与泪水一同被湮灭的还有男人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怎么这么能哭。”
“跳朝鲜舞吧。课后去找视频看看，也很漂亮。”
“你会喜欢的。”
“啊……朝鲜舞？”
程复冬脑袋有些发懵，在记忆中仔细检索却想不出来任何有效的信息，闷着声音小声发问，眼上盖着的毛巾晕出一小片水渍。
“没明白？那我解释一下。”
“朝鲜舞，是中国朝鲜族的民间舞蹈。从明朝开始，便有了它的历史记录，朝鲜族民间舞蹈是在广收博采中，成为富有我国民族特色的高水平艺术形式。并通过特有的节奏形式与呼吸方法协调、升华的结果，展示出崇鹤的心态与风韵。”
“对呼吸、体能、膝盖和腕部的控制力要求很高，大量的跳跃和旋转动作，练出来不容易。难度大，所以更容易出彩。”
“记住四个字，扇与心合。”
“我不多说了，跳舞更多还是要靠你自己去理解的，课下花精力钻研钻研，别老让我逼你。”
裴临安边说边迈开步子像门口走去，合上教室门时轻飘飘丢下一句。
“欠我的五组别忘了，休息够了就去做完，不用给我打卡。”
“自觉，希望你不需要我再教你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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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关于程复冬和舞蹈道具长绸扇的一些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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