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逃
暴雨将至的夏夜，低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不明暧昧的蓝灰，粘腻又闷热的暑气被翻涌的乌云束缚在城市的夜色里。
路上的行人都皱着眉赶路，像没人会在意那几句夹杂在空气中压低声音的怨言一样，同样也没有人注意到学府路旁建筑里，那斜倚在落地窗前的身影。
摇风工作室304的教室里黑着灯，路灯散发出的些许光线透过玻璃，刚好能照亮窗前男人精致的侧脸。愈发急躁的风卷着地面堆积起的浮尘，吹散了树间窸窸窣窣的蝉鸣。
被窗纱削弱的小股南风正不断涌入侧窗，吹动窗帘的下摆，逃窜着试图将整个房间占据，潮湿的气味几乎在瞬间将不大的空间包裹起来。
男人始终站着没动，像座雕塑一般抬眼望向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天际，半阖的眉眼模糊在指尖升起弥散的烟雾里。
是的，程复冬今晚没来上课，截止目前，已经迟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裴临安就在小教室内站着，从黄昏等到夜晚，从晴天等到阴天。
他给程复冬一共打了11个电话，无一例外，听筒内永远是单调且机械的女声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遍又一遍如单曲循环般的语句萦绕在耳畔，胸腔中愈演愈烈的怒火和担心却无法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鬼使神差地，裴临安翻出半盒被遗忘在储物间柜子里的香烟，打火机窜出的火舌瞬间将烟卷端部点燃。没有顶灯，昏暗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烟头冒出的零星火光，缭绕的烟雾自下而上飘散覆盖住眼睫，翻涌的眼眸里辨不出情绪。
夹住香烟的手无意识抬至嘴角，在唇角贴上烟嘴的刹那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伴随着一声在空气中缓缓散开的低沉叹息，抬起的手臂再次无力地垂至身侧。裴临安垂眸望向窗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手中的香烟正缓慢而匀速地燃烧着，不多时，烟雾中半遮半掩的指尖突然颤了一下，烟灰扑簌簌抖落在地面。在风中忽明忽暗的红点跳跃着烫上骨节，裴临安有些烦躁地在栏杆上掀灭烟蒂，信手丢在地上，复又燃上一支，只是静静地看它燃烧。
电话铃声突兀地在昏暗又静谧的空间内响起，失神的双眼倏尔添了几许亮色，却在看见来电人显示的瞬间呆愣在原地，犹豫几秒后最终按下接听。
听筒内传来孟瑶带着哭腔的颤音，“小裴，冬冬在你那里吗?”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电话那边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再次响起，带着鼓足勇气的犹豫。
“冬冬期末没考好，我下午说她时也带了情绪，说了早知道就不该同意你学舞这样的话。这孩子倔脾气也上来了，摔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到现在都没回家……”
孟瑶的喉咙哽咽着，听筒内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没有了声音。两边的人都默契地沉默着，时间在此刻被拉长至无限。
还是裴临安率先张口打破沉默，舌尖无意识舔上牙齿，唇瓣相碰发出略显暗哑的声音。
“嫂子，你先别着急。我去找她，保证今晚安安全全把她送回家。”
裴临安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够找到程复冬的底气，于是在心虚地给出保证后就匆忙挂断了电话。只是掐断电话的瞬间像断了线的玩偶一般，紧绷的身体有些无力地摊在把杆上，握住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裴临安披上外套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眼窗外呼啸的南风和暗沉的乌云，又折回办公室拿了一把长柄雨伞，这才迈着匆匆的步伐走出门外。
此时的程复冬正躲在交通大学内废弃的火车头里，蜷缩着身体顶着红肿的眼眶发呆。列车窗框外愈发潮湿的冷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里，带来夏日雨季特有的不适感。
雷声轰鸣，一道暗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雨突然就冲破了云层的禁锢，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南风裹挟着雨水闯入火车头早已没了玻璃的窗框，细细密密的雨滴尽数落在少女的身上，染透了衣衫。
程复冬抬眸望向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的乌云，小心翼翼地又向车头中间挪动了几分。晚风从窗框中穿过，湿润的雾气卷着水珠吹在脸颊和发梢，凉意唤回了几分清醒。
手指颤抖着在昏暗又狭窄的空间里摸索着手机，找到后将其紧紧攥在手里。愣神几分钟后才按下右侧的开机按键。眼睛盯着黑色的屏幕闪起光点，字符变换着浮现出“你好”，机器冰冷到没有情绪。
在看见信息栏弹出的数十个未接来电和数百条消息提示后，程复冬这才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手指点起屏幕的锁屏密码，却因为雨滴落在屏幕的缘故，触屏不太灵敏，接连输错了三次。
程复冬有些急躁地拽起衣袂下摆，用还未被雨水打湿的布料擦拭起手机屏幕，连手指上沾染的水汽也被胡乱蹭在裤子侧角。
锁屏终于被顺利打开，没什么犹豫地，点进未接来电拨通裴临安的电话。几乎没有缓冲的时间，听筒内就传来男人有些沙哑的嗓音。
“在哪？”
程复冬的嘴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却没能成功发出任何声音。裴临安就安安静静地倾听着，等待着属于程复冬的答案。又似乎隔了很久，少女因为长时间哭泣而干涸的喉嗓间，才发出被窘迫逼细了的声线。
“火车头……”
“好。我很快就来，你别乱动。”
最后的一个音节，清冽的男声微微上扬，温柔了原本冷冰的手机电波。程复冬原本慌乱的心绪被裴临安不带情绪的嗓音抚平，令她没由来的安心。
冷静下来的程复冬也知道自己这次的脾气发得无理，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在听到孟瑶略带哭腔的声线后再起波澜。眼角有些许晶莹滚落，只是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在和家人报了平安后，程复冬就耷拉着脑袋，一条一条点开聊天框内的信息，看那些母亲由气极到自责的言语，父亲温柔又暗藏威严的劝慰，老师从疑惑到担心的问询……
程复冬不敢再细看，只能用余光轻瞟一眼因为饱含情绪而染上浓重色彩的言语，出走导致的负面影响令她内疚到无地自容。
手指点开家庭群的聊天框，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写了一大段道歉与反思的话，却再也没有勇气将这些破碎的言语公之于众。纵使已经和家人说过抱歉，因为自己的任性捅出篓子的歉意也不曾削弱半分。
耳膜中突然传出手指轻叩铁皮的声音，程复冬下意识抬头看，就看见撑伞站在窗框外盯着她看的裴临安。程复冬自知理亏，迅速缩回脖子，低着头不敢望向身侧的视线。
“对不起。”
“程复冬，现在说……”
训斥的话语在程复冬抬起头和裴临安对视的瞬间被拦腰截断，男人望着狭小空间内周身微微颤抖着的女孩，少女蜷缩成团状，一张惨白的脸庞上，两只死鱼般呆滞的眼睛里，透着丧胆失魄的呆傻气。
战栗的唇瓣一遍又一遍念着对不起，裴临安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烈火，被少女眼眶中滚落的泪水瞬间浇灭。训斥的言论就这样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
良久，裴临安没什么脾气的叹了口气，对今天下午少女出走的原因只字不提。只是将握着外套的手从窗框内递了进去，说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风大，把外套穿上。”
“雨越下越大了，出来，我们回家。”
预想到的指责并未出现，程复冬有些发懵地瞪了瞪眼睛，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下意识套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大码外套，被冷雨浇得冰凉的身体很快融进暖意。程复冬试探着靠近男人递过来的手，颤抖的手指被后者毫不犹豫地捏进掌心。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少女拉起拽至窗框，裴临安怕单手拖拽会让程复冬受伤，索性扔掉了另一只手中紧捏的雨伞，双手托住女孩腋下，将其抱出车外。
双脚重新落地的感觉很是微妙，下午头也不回跑走时干燥又坚硬的地面，已经被半空中连绵飘下的雨滴浸染滂沱。眼前尽数是辨不出颜色的灰蒙色彩，亦如程复冬现在被乌云笼罩的心情。
裴临安没有说话，沉默地拾起被风卷去一旁的雨伞，撑起伞向学校侧门走去，只是揽住少女肩膀的小臂紧了又紧。
裴临安没有直接叫车送程复冬回家，而是揽着少女走进了路旁还在营业的日料店里，在暗沉夜色下被橙红色灯笼和暖黄色灯光照亮的木结构建筑，透出不属于狂风肆虐雨夜里诡异的温馨，让程复冬不觉联想到童话里那只有在雨夜才会出现的狐狸关东煮店。
发散的思维被食物诱人的香气唤回到现实里。清亮诱人的汤底里盛着蛋花勾芡的乌冬面，鸡蛋像花儿一样漾开在勾芡的汤汁里，蛋白和蛋黄亦能看得分明。
裴临安贴心的摆好碗筷，在程复冬存疑并想要提问的前夕，轻抬食指抵在唇上，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哭了一下午也该饿了，有什么话晚上回家再说，先吃饭吧。”
用姜末用力磨出制成的乌冬面条筋道有力，随着筷子在瓷碗里的拌动，洁白的面身便裹上浓厚的出汁和滑溜溜蛋花的旨喂，依稀还能品出几分淡淡的姜花香气。
面条裹着浓郁的汤汁滑入胃中，早已饥肠辘辘的肠胃被不合时宜的晚餐激活并蠕动起来，却不知为何，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连心脏仿佛都裂开了一条口子。
程复冬没有停下来，继续机械地翻转手腕将面条送入口腔，眼泪和汤底混合在一起，又调出一种咸涩的风味。
视野中闯入一只指甲修剪整洁的手，指尖捏着餐纸。程复冬接过纸巾，却没有覆上湿透的眼睫，只是无意识地将纸张攥在手心捏成团，又后知后觉地展开，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饭后程复冬就被裴临安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座里，等她向左侧移动着试图给裴临安腾出座位时，这才注意到男人浑身都已经湿透了。雨水浸透的发尾服帖地沾在脸颊，衣服和裤子湿到可以拧出水来。
程复冬有些犹豫地长了张嘴，却最终除了谢谢和抱歉以外说不出任何多余的词汇来。
在车厢内逼仄却温暖的空间内，脑海中盘踞了一晚上的问题还是从裴临安嘴里逃逸了出来，只是音调平缓且令人安心，听不出一点指责的味道。
“为什么期末考试没考好，真的是因为花大把时间练舞了吗？”
“我知道走专业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分给文化课的时间或许不太富余，成绩有所下滑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你这次成绩下滑的幅度，已经超过意料之中的限度了。”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程复冬低着头，没有勇气直视裴临安带着探究之意的眼睛。沉默良久，还是嗫嚅着开口说话，说话声音很小，几不可闻的哽咽声径直涌入裴临安的耳膜里。
“我……考试前在看新的番剧，因为练舞回家已经很晚了，所以就，用了复习的时间……”
程复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身侧的男人也贴心的也不再开口，只是在撑伞将程复冬送到单元楼下后定在原地，带着安抚性质的手心轻拍肩膀后迅速抽离，速度快到像一场不易察觉的梦境。
“回去吧，我就不上楼了。”
男人嗓音温和，像夏雨里温得恰到好处的热茶，迅速将程复冬被冷雨浇透的心脏暖热，连不安的情愫也被一次性抚平。
“冬冬，回家跟爸爸妈妈好好讲话，脾气收着点，别犯倔。”
“该道歉就道歉，该解释就解释，没做好就找原因改正，没多大的事，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好。”
单一却顺从的音节，是少女给此次荒诞又无理的出逃事件，写下的最终答案。
-------------------分割线-------------------
为了文章的完整度走一章剧情，下一章就要回教室跳舞力！！
🈶️彩蛋，是裴临安少年时代和香烟的故事，吸烟有害健康！不要模仿！
感谢给小朋友们送糖的@如梦之梦 @山山 @小D @高考必刷题 @新晋居民_0340055 @Tomorrow @时光里的小诚橙 @cuhiijib @MissZhou @冰碴子 @白丢🐟多 @杏子🌾 @yaaaaaaaaaa @😲 @🔹 噔 @JJJNA. @橙子味的夏天cz @橙诺 @hh @🍋 @Casseil ❤️❤️❤️
感谢所有投喂粮票和点小蓝手的朋友们！！！
周末快乐！
评论(17)